每一集开始之前，你都不知道等待你的将是什么样的一个故事，但也就是这样才有趣。你平庸的脑洞被平庸的现实撑了太久，一遇到它，你觉得你身体的无数缝隙宛如宇宙飞船的舱门，被缓缓打开。你欢腾地迎接着它的主题、它的故事。一切，如此轻易地存在于你面前的电脑。

这是我最近看完《爱，死亡和机器人》的一点感受。

这部剧由Netflix推出，大卫·芬奇和蒂姆·米勒在全世界范围内搜罗故事、创作者。不限体裁、主题、风格，去除诸多限制。就只是一群很有创造力的人，在一个允许他们的平台，讲故事。把自己的才华、心血和对世界的思考，融进去。

看这部剧，就像时时焚着一炉香。每集时间都不长，几分钟或十几分钟。每一集看完，也就像一支香燃尽。空气中漂浮着神秘浓烈的它刚刚燃烧时发出的味道。然而它的每一次结束，都让你意犹未尽、猝不及防，最后你呆呆盯着一炉香末，极度若有所思。

第一支香：女性

该剧每集一个独立故事。有好几集，都不约而同叙述或隐含对女性身份、现状以及反抗力的思考。

比如东方色彩的第八集，Good Hunting。它改编自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的同名小说。剧集诡媚神秘，是中国古典神怪传说和蒸汽朋克结合出的佳作，有一点像《搜神记》遇到英国工业革命。但两者结合到一起，居然丝毫没有不和谐的冲突，反而有种混搭的美感。

这一集我最喜欢的，是它对女性身份的思考。燕是一个狐妖。她的母亲，被专门狩猎怪物的猎人——梁和他的父亲杀死。但是，当父亲追问燕的下落时，梁却因为同情放走了她。燕和梁长大后成了很好的朋友，他们不约而同来到了当时东西方交融的香港。彼时，周遭的社会也在变化。城市的现代化促进了科技的繁荣，也加速了传统的没落。燕的法力一点一点消失，她开始不能变身，不再拥有狐妖的能力。最终，她只能卑微地用自己唯一的本钱——美丽，进行最古老的谋生手段。

燕的遭遇，放到现实，也像男权社会下的女性，她们所有的能力，都被“他们”一点一点弱化、夺走，在同样标准的倾轧下，最终变成一个美丽的傻子。这似乎是极端的男权社会，对女性的唯一要求。如果再进一步想，刚开始梁的父亲对于燕的母亲那种无情斩杀，是不是也代表了男权社会不喜欢强大女性、必须力除之的一种心态。

女性在被社会大机器卷入、碾压之前，都有着万般武力或这样那样的潜力，但压迫她们的权势，正如剧中夺取燕狐妖能力的现代化社会，会根据它的欲望，将她们改造成适合它操纵、掌控的机器。最终，燕连自己的身体也守不住——嗜好变态的高官，将她的肉体全部改造成金属，满足自己的扭曲欲望。

然而，这并不是一部左拉式的社会控诉小说，令人欣慰的转折也在接下来发生。作者将现代化社会夺取燕的，也依旧通过现代化社会的成果，还给了她。梁到了香港以后，痴迷于科技、机械。他用自己的技术，将拥有金属躯体的燕，改造成一件锋利的武器。她的利爪又回来了，她的奔跑速度甚至比以前更快，同时，由于是金属，她比之前狐妖的肉身，更加坚固、刀枪不入。

那些摧毁、改造你的，只要你最终不放弃自己，你也能借力打力，用他们“改造”你的原力，变为辅助自身的反击。

最终，燕化身全新的自我，在那个英国殖民统治时期的香港，用自己的能力，拯救那些弱小、被欺凌的女性。

第二支香：人生

Zima Blue是一个全世界知名的艺术家。他的成名作，是由一抹蓝色开始。他画作刚开始的主题是宇宙，恢弘壮丽，已然很受欢迎。然后，不知从哪一年开始，他的每一件作品中央开始出现一个小小的蓝色方块。一开始是一个小小的正方形蓝色，出现在画作的正中央。所有人都在猜测这个蓝色是什么意思，无数评论家争相从各种角度解读、拔高。随着一张张作品，这抹“蓝色”一点点变大，讨论也甚嚣尘上。终于有一年，Zima Blue推出了自己的全蓝作品——一整幅画上全是蓝色。

到这一刻，这个艺术家在人类社会各种可以想象的殊荣上，已达到了近乎封神的地位。然而，他却不接受任何采访。外界就更觉得他神秘，对他充满敬畏。

在Zima Blue决定展出自己的谢幕作之际，一名艺术记者，却意外得到了他愿意接受采访的回复。Zima Blue希望最后一次，女记者能讲述出他的故事。

这些年，Zima Blue已逐步将自己的身体，改造得更适合艺术创作。他将全身上下都机械化，皮肤被加压的聚合物所代替。这样，他的眼睛能看到任何已知光谱，他能在最冷的暴风雪中行走、最热的火山岩浆中淌行，他甚至不用再呼吸氧气，以便最近距离地感受大自然，“与宇宙交流”。所以女记者此时见到的Zima Blue，已是一个身形高大、全身经过金属化改造的“男人”。

他将记者带到自己未完成的谢幕作面前，那是一个正在施工的、贴蓝色瓷砖的泳池。他跟记者讲述了一个故事。

几百年前，有一个女孩，她是制造机器人的天才。她为自己家里制造了各种各样的机器人完成家务，其中她最喜欢的，是一个清洗泳池的机器人。

因为对它的喜爱，她一步步改善着这个机器人。她给予它一个全彩色的视觉处理系统，一个大脑，给了它自己做决定的能力，以便从最好的角度清洗泳池，以最快的速度、最合理的方案，完成任务。渐渐地，这个机器人发展出越来越完善的自我意识，它变得越来越像……现在的Zima Blue。

“但是你是一个人类，一个拥有机械部件的人类，而不是反过来……”女记者震惊地说。

展示谢幕作的那天，各界人士，齐聚泳池周围。所有人都在激动地拍照或自拍，因为居然能亲眼目睹Zima Blue的谢幕作，这是一件多么昭示其社会地位的事。

聚光灯下，Zima Blue坦然跳进泳池。他身体的所有部件、他这些年花费重金改造的四肢、躯干、头……一点一点在水里肢解、飘散。最后，浮现在泳池中的，是当初那个最简单的、未被改造过的泳池清洗机器人。

它一点一点，清洗着自己自有意识之初就记得的那抹蓝色。镜头渐渐拉开，我们发现整个泳池的蓝色，就是当初那块一点一点，在Zima Blue画作中展现的蓝。

由简入繁、再化繁为简。有的时候我们人生追求太多，在太多的枝蔓、岔路口，徘徊了自己的年华，消耗了自己的才华，却没有料到，你内心深处最想要的，或许就是当初、那个阳光晴好的下午，清洗泳池的那一小抹蓝。

第三支香：循环

这部剧关于循环的主题也不止一集。像贪食蛇那样，不断吞噬自身、不断循环，那么这循环的终点究竟是什么？

第三集Witness，相信是很多人都钟爱的一集。香港一个住在旧公寓里的美丽艳舞女郎，有天刚巧目睹了对面公寓的一桩谋杀。——也正是在香港那种寸土寸金的环境，楼和楼之间如此之近，才能清晰看见对面楼的一切。女郎看到了凶手，凶手也看到了她。他惊异地发现，躺在自己面前那个死者，和对面公寓楼里那个女孩，长得一模一样。

他追着她，想要弄明白这一切。然而她却始终不听。也对，谁会和一个刚看见的杀人凶手，平静聊天？

他追她到了她工作的地下艳舞场所。她跳舞，发现他就在台下坐着。于是她疯狂逃跑。他一路追逐，一直喊着让她停下。她却并没有停。在九龙的大街上，她胡乱跑着，然后她跑进了一幢公寓。看第二遍的观众可以发现，她跑上去的公寓的楼梯，和男子刚刚跑下的追她的楼梯，一模一样。

公寓里所有房间门都锁着，只有一间可以进去。于是她跑进去，把门锁上。男子却有钥匙，打开门，跟她尝试对话。可她却不听，她害怕。她掏出包里的枪，两人开始争抢、搏斗。

枪声响了。突然，对面楼里传来一声关窗声响。幸存下来的女孩透过窗户望过去，发现，一名和倒在自己面前的男子，一模一样的男人，正透过窗户和自己遥遥相望……

到底是男人杀了女人，还是女人杀了男人？然而在这两个人中，知道正在循环的，始终只有一个人。他们之间也似乎永远不会发生交谈，因为另一个不知道循环的人，始终在疯狂逃命……

以上是我烧出的三支香。相信每个人观看，都会烧出不同的、属于自己的一支或几支香。

《爱，死亡和机器人》，随便一个点或一帧画面，都会引起你一段长时间的、关于自我或生命的种种思考。看完以后，你几乎有种文学的悲恸：有些东西是先前已经在你脑海那儿的，经由它的画面摧化，你被触动了。

生命很短。我们的一生，被折叠成无数瞬间、无数碎片，而在这每一格的碎片上，我们因为它们太多、太轻易获得，几乎都在挥霍着自己、浪费着它们。意识到这点，哪怕一刻都好。千万不要等到终究太迟的时候，你才清晰感到，你，已经被生命控制住了。